近些年隈研吾致力于将隙间嵌入现代建筑,甚至想在所有地方都能做出隙间的效果。此次喜马拉雅美术馆就展示了一栋两层高的木制楼,它以廉价的建筑用板做材料,能根据需要组合,并留出足够的缝隙,构成新颖、轻巧的互助屋(share house)。

无论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作品“竹屋”,还是改造Z58创意园区。隈研吾抓住一切机会对自己的建筑哲学进行实践和延展。经过自己的反复思考,他提出了“隙间”的概念,反其道而行之,把看似坚固却非常脆弱的钢筋水泥抛在脑后。

文 唐骋华 图 资料

2011年4月的某天,即“3·11日本大地震”后不久,隈研吾去往灾区探访。他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:高楼分崩离析,钢筋被扭曲,震碎的混凝土块铺满地……然而令人惊讶的是,废墟之上居然矗立着几间小平房,砖瓦结构、功能简单,它们躲过了劫难。

“我陷入了沉思。”两年后,在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,隈研吾用简洁的话语向记者概括彼时的所思所得。2013年7月24日-9月15日,由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主办的“隙间——隈研吾2013中国展”,隆重举行。这位贯通东西方建筑、享誉国际的建筑大师,也乘此机会详尽阐释了自己的建筑师经历和设计理念。

他从两场对建筑观念产生重大影响的灾难谈起。1755年11月,里斯本遭里氏9级地震突袭,随后的火灾和海啸几乎毁灭了这座葡萄牙首都。这场大地震夺取了约10万人的生命,震惊全欧洲。1871年10月,美国芝加哥发生火灾,大火燃烧了整整30小时,造成300多人丧命、十几万人无家可归。

“总结这两场悲剧时建筑师们认为,砖木结构的房屋是罪魁祸首:木屋既难以抗拒大震荡,又易引发火灾。”人们开始寻找抗震、防火的新建材。1900年,巴黎举行的万国博览会(世博会前身)上首次展示了钢筋混凝土的通途,掀起建筑界革命。从此,钢筋混凝土结构得到广泛运用,20世纪成为隈研吾所谓的“混凝土时代”。

但是2008年中国汶川地震、2011年日本东北部大地震让建筑师尴尬而痛心:面对巨大灾难,连最牢固的混凝土也那样软弱无力,反倒是木结构建筑得以幸存。为什么?隈研吾自有答案:很早,他就颇为叛逆地提出了负建筑、反造型、隙间等概念。

另类建筑师的迷失

其实,在日本建筑界隈研吾是出了名的“反潮流”——

日本人拘谨严谨,他却渴望放飞身心,买了辆沃尔沃敞篷车,“多冷多热都打开车顶,吹着风奔驰。”35岁那年右手撞裂了玻璃桌,手腕重伤,透过伤口都能看见骨头,医生嘱咐他每天做8小时复健,他放弃了,因为“手不灵活反而感觉被解放了”。

日本人整洁细致,他却最讨厌下属递来干净的建筑图纸,“把包含原本想法的、画乱的初稿拿来,别用图来掩饰什么!”

日本人对标准的追求到了苛刻的程度,一栋房子误差达2毫米就被断定为“缺陷住宅”,他却觉得这是特殊的人际关系(犯错即丢脸)所致,他受不了。这些年他越来越热衷于接国外项目,以此平衡“建筑师的精神状态”。

中国人最熟悉的作品当数“竹屋”。其坐落于长城脚下、山岩之上,材料是从当地采集的竹子。隈研吾认为竹子是中国文化的符号,也代表了东方的价值观。与长城呼应,竹屋的屋顶、墙面甚至门窗、卫生间脸盆均为竹制,内部空间也由竹柱和竹墙分割。因竹子直径各异,竹子间留有缝隙,从而达到虚实相生、内外融合的效果。最另类的是,建在山体斜面上的竹屋,地砖竟然也随坡度倾斜。其背后的哲学观是:顺其自然才安全。

隈研吾曾应邀参加2002年威尼斯双年展、第八届国际建筑展,凭竹屋模型引起轰动。

此次为“隙间——2013中国展”做讲演时,隈研吾又举出竹屋等案例,阐释了他的建筑哲学:用石头、木头、竹子等材料代替混凝土,一反后者坚硬、封闭的物理空间,强调“在木板的隙间自由生活”。但是,当代城市已充斥钢筋混凝土,怎么办?隈研吾说:“可改造。”改造的范例,即上海番禺路58号的Z58创意园区。

Z58前身为上海手表五厂厂房,建于1970年代,为一幢三层楼的钢筋混凝土建筑。隈研吾保留了基本框架,外部用新材料包裹,又去掉了临街的三个跨距,把厂房变成了“半户外挑空空间”。随后,他又巧妙地融入水庭、绿植等元素,使闹市中的Z58瞬间安静下来,“走进它,像走入森林小道,绿意盎然,身旁有瀑布流水声,舒适、安心。”

让建筑“消失”

无论是2001年的竹屋,抑或2006年的Z58,都是隈研吾建筑哲学的实践和延展。当然,这是一个充满痛苦和曲折的过程。

1954年隈研吾出生于大阪,父亲是商人,却对建筑设计颇感兴趣。“我们一家子的爱好就是改建房子,在家庭会议上,家人会说出各自的意见和愿望。”1964年夏,东京奥运会开幕,小学4年级学生隈研吾踏进了丹下健三设计的代代木国立体育馆,他被“沿着美丽的屋顶曲面从天而降”的阳光迷住了,当即决定长大后要做建筑师。

1979年隈研吾从东京大学建筑系硕士毕业,1985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,次年回国,创建空间设计工作室。1990年,隈研吾建筑师事务所成立。建筑师之路可谓顺风顺水。

当时日本经济高速发展,全社会都被高科技、新产品冲昏头脑。建筑界风靡后现代主义,黑川纪章、矶崎新等大师辈出,其作品以结构宏伟、外形前卫著称。这又因房地产泡沫被放大。在美国进修时,隈研吾“冷眼旁观”,相继写出《十宅论》《负建筑》,表达了不同于主流的观念。但归国后他似乎也一度迷失,给马自达汽车公司设计M2项目时采用混凝土结构,还竖了一根爱奥尼亚式巨柱,比普通柱子大8倍,舆论称之为“都市恐怖主义”。

讽刺的是,M2完工后恰逢经济泡沫破裂,原本用作汽车展销商店的项目竟改为殡葬场。隈研吾则被冠以恶评:“建筑罪恶集权化”的始作俑者。此后12年,他没接到一个东京的工程项目,只能参与爱媛、高知等地方小城镇的建设。

回忆往昔,隈研吾坦言自己太年轻,容易跟风,没有清晰深入的知识体系。

他重新思考“负建筑”的概念,意识到M2这种“强建筑”重象征、重视觉效果,结果破坏了周边的和谐。“既然强建筑注重造型,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:反造型。”反造型首先要反混凝土,因为混凝土像只不透风的盒子,隔绝了批评、封锁了声音,“困在其中的人呼吸不畅、身体拘束,好像体温都快被吸走了。”

间隙的意义 2000年落成的安藤广重博物馆最能体现隈研吾的用心。安藤广重又名歌川广重,是日本19世纪浮世绘画家,博物馆为纪念他而建。 隈研吾采集了当地山上的杉木,制作成百叶,用它们构造博物馆的屋顶、墙壁、隔断、家具等,尽量摒弃混凝土,使建筑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。同时,博物馆建得非常低,仰望着神社和山林,其本身却好像消失了。“人在自然面前应低调谦恭,不要过分突出自我。”隈研吾说。从而,他加深了对“负建筑”“反造型”的理解:“俯伏于地面之上,承受各种外力,又不失明快”。 这一理念延续到了竹屋、Z58等设计中。当摩登世界在追求大体量、地标性建筑,隈研吾却努力寻找“人性的尺度”。他用竹子、砖瓦、石头、木头、铝合金、磁铁等材质,试图赋予建筑一种“人性化的氛围”。 应该指出,隈研吾并不排斥新技术。安藤广重博物馆的百叶是用“不燃杉木”制成的,他还用计算机解析技术,使构造体在尺度上与百叶的纤细形态相接近。“我只是认为科技应为人所用,而不是人被高科技俘虏。”如同他随身携带iPad Mini,设计图纸时却坚持用白纸和圆珠笔,因其“书写顺滑”适宜于画原稿。 尽管已声名远播,但在日本建筑界隈研吾仍感到拘束,“我始终有意识地反对西方的设计方式与原则,可日本太小,无法实践。相反,中国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的多元化,给了我施展空间。”除了竹屋、Z58,三里屯SOHO、瑜舍等也出自隈研吾之手。 不过大地震后,日本国内也进行着反思。 “9·11恐怖袭击、3·11日本天灾都暴露了摩天大楼的弱点,而摩天大楼正是城市社会的象征。”隈研吾分析,并进一步提出了“隙间”的概念。他认为钢筋水泥是没有缝隙的,让人透不过气,更重要的是难以应对环境、状态以及使用方法的变化,“看似坚固,实际却非常脆弱。”这种脆弱不仅指物理上,还指经济上和心理上——可以想象一座大楼的倒塌对人类神经的刺激。

让死亡回归建筑

隈研吾

1954年生,1979年东京大学建筑学硕士毕业。后任哥伦比亚大学客座研究员,2009年起任东京大学教授。主要作品有安藤广重博物馆、长城脚下的公社·竹屋、互助屋等。著有《十宅论》《负建筑》《自然的建筑》等。

Q:右手腕严重受伤后,为什么放弃复健?

A:以前画图纸时会陷入一种错觉,觉得自己能主动地自由地决定建筑的一切。手腕受伤后,动作变迟缓了,但反而会多听多看,对事物的感觉开放了很多。

Q:进行设计前您通常会做什么?

A:把自己置身于建筑用地中,侧耳倾听、凝神注视,感受这片土地发出的声音和气场。就这样让身体待在那里,等待等待,一直等待。超越建筑师无谓的自我主张,只要把比人类更强的自然之力、这片有人生活的地域之力发挥出来就可以了。

Q:现在做项目还有压力吗?

A:无论做大项目还是小项目,都会有压力。我的梦里会频繁出现工程现场,频繁到让我担心。醒过来的时候总会满头大汗,然后拍着胸口想:“啊,太好了,只是个梦。”

Q:您用过那么多材料,最喜欢的有?

A:我肯定是喜欢木头、石头这种自然材料,但我并不打算把自然和人工当做对立项,我也不是自然主义者。在塑料中加入玻璃纤维的FRP,虽然是人工材料,但也能吸引我。

Q:您在中国也有许多作品,希望人们怎样看待您设计的建筑?A:希望大家用行走的眼光来看,而不是用肉眼。不要从上到下俯视建筑,因为人类是不停在大地上走动的生物。某个建筑会不会让人产生安心感,人会不会希望被它保护,这些超越了视觉美丑、更具生物性的必然性才是决定建筑的要素。

Q:大地震对您的建筑理念有什么改变?

A:我想让死亡回归建筑。看着那些20世纪由混凝土和钢筋建造的华丽建筑,生物会忘记死亡,忘记了死亡就会失去对自然的敬畏。